張期鵬
在一次小型書畫品鑒會上,我引述了書畫家楊福音先生的一個觀點:“如今大學中國畫教學的害處,在以英文代古文,以素描代線描,全盤西化。前者無法提高中國人的文化品格,后者破壞中國畫!睏钕壬踔良猜暫粲酰骸皩⑺孛鑿闹袊嬛星宄鋈!
這個觀點很犀利。犀利的觀點難免偏激,并且?guī)в星榫w化色彩,很容易引起爭議。但我以為,就目前中國畫的狀況而言,楊先生的話雖有點“語不驚人死不休”的味道,也不無糾偏擰誤的作用——至少是一個直擊時弊、刺痛神經(jīng)的提醒——我們都在說中國畫出了問題,到底出在哪里?這算不算問題之一呢?可是,能夠贊同和接受這個觀點的人并不多。因此,當玉琦先生的手與我緊緊地握在一起的時候,我感到特別溫暖,也特別有力量。
人可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,人與人之間心靈的距離,有時候是世界上最為遙遠的,有時候又是最為切近的。握著玉琦先生那雙溫暖、有力的大手,我覺得我們之間已經(jīng)不必再說些什么,許多神秘的心靈感應都在這“一握”之間愉快地傳遞交流,初次見面就如老友一樣親切和熟悉了。這可真是世間難得的美好。
那一天,他面對朋友新創(chuàng)作的一幅山水大畫,反復強調(diào)線條的重要性,反復強調(diào)要多用中鋒、少用偏鋒和側(cè)鋒,反復強調(diào)要與古為徒、承續(xù)傳統(tǒng)。他甚至認為,對于一個有成就的中國畫家來說,線條就是生命線?v觀歷代中國畫大家,都是大書法家。但時下畫中國畫的,很多人不愿意拿出時間來下苦功夫練書法,急于求成,急于畫了幾筆就粉墨登場。另外,部分美術(shù)院校的教學偏差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這是一個時代病。
這些話也仿佛發(fā)自我的內(nèi)心,讓我在內(nèi)心深處頻頻向他致意。我略感奇怪的是,這些話竟然是出自一個大寫意花鳥畫家之口。因為我們知道,大寫意花鳥給人的直觀印象是意象和結(jié)構(gòu),是色墨的揮灑、情緒的宣泄,是濃墨重彩的視覺沖擊。我原以為那樣的畫家都是大筆一揮、不拘一格,喜歡求新出奇的。從玉琦先生的話語里邊,我看到了自己的淺陋和對中國大寫意花鳥畫的誤解。我讀中國傳統(tǒng)大寫意畫還是太少,也沒有真正深入進去,于是被時下那些畫家們誤導了。
的確,就中國畫而言,不論是人物、花鳥,還是山水,歷來都是講究和注重線條的。有時,稱之為“唯線條論”也未嘗不可。潘伯鷹先生在論述“書畫同源”問題時就曾明確指出:“我們中國的畫和字既然同出一源,而這個同源的畫和字又都是同以線條為表現(xiàn)方法的。中國的畫,到了后代雖然演變出了許多方法,有渲染、沒骨等等,但主要的,始終仍依靠原有的線條表現(xiàn)。中國的字是從這些圖畫的線條中演變、簡化而成。因之,歷代以來線條上的同源共命,是書畫一體的唯一因素!敝豢上,我們現(xiàn)在的許多書畫家已經(jīng)摒棄了這一傳統(tǒng),讓中國當代書畫變得不倫不類起來了。
那么,在這樣一個浮躁和功利的時代,玉琦先生是怎么做到恪守傳統(tǒng),不為時風所動的呢?我們只要略略了解一下他的繪畫之路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一切都是其來有自。
他出生在山東臨朐田集村,據(jù)說村中有十七個姓。高家雖然不是大族,但上天眷顧,出了不少文化人。他的父輩們都寫得一手好毛筆字,有的還十分擅畫。母親則是剪紙能手。他雖然年幼失學,但自小就生活在這樣一種藝術(shù)氛圍里,耳濡目染,還是表現(xiàn)了難以壓抑的繪畫天分。后來,他利用干農(nóng)活和當石匠、木匠、編匠的間隙,苦臨各種連環(huán)畫,在紙片上尋找鉛筆線條的感覺。之后又憑著這點本事,輾轉(zhuǎn)進入了臨朐縣文化館,開始學畫年畫。1981年,他的年畫《獻壽圖》參加了世界青年聯(lián)歡節(jié)展覽,從此走上了繪畫之路。
也就是在這個文化館里,他開始接觸到齊白石、李苦禪的資料,更是喜歡上了崔子范先生的繪畫風格。其后他進入山東藝術(shù)學院美術(shù)系進修、學習,因為主攻民間美術(shù),有機會涉獵了年畫、壁畫、畫像石、石刻、佛像、彩塑等眾多民間美術(shù)門類,眼界大開,畫工日進。其間創(chuàng)作的《選花布》和《故鄉(xiāng)的夢》,分別入選了第九屆全國版畫展和文化部、中國美協(xié)等舉辦的全國年畫大展。
對于一個青年學子來說,能夠取得這樣的成就已經(jīng)是殊為難得了。但年輕的高玉琦并沒有在這個領域中沾沾自喜,他所鐘愛的還是大寫意花鳥,他所仰慕的還是繪畫大師崔子范先生。因為他認識到,中國畫的大寫意,主要在花鳥。這是中國人發(fā)明了毛筆和宣紙后,創(chuàng)立的一個有別于世界任何一個畫種的表現(xiàn)形式,是濃縮了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的筆墨精華。而崔子范先生,則是中國大寫意花鳥的一個代表。就在這樣的苦苦追尋與渴盼之中,他終于在1992年拜崔子范先生為師,一條寬闊的繪畫正路在他的面前展開了。
高玉琦,山東臨朐人,大寫意花鳥畫家,畢業(yè)于山東藝術(shù)學院,大寫意花鳥畫大家崔子范先生的學生。
正像時下的許多藝術(shù)門類一樣,恪守傳統(tǒng)的人必然是一個“保守主義者”,一個戒除了投機取巧之心、與“時風”逆行的人,需要堅定地拒絕種種誘惑,持正守中,不慕名利,煢煢孑立,孤獨前行。在這一點上,他極好地領悟了崔子范先生的諄諄教誨:“一個畫大寫意畫的人,六十歲前后出山是正常的,白石老人六十歲時尚在變法,真正畫好在七八十歲,吳昌碩的畫也是晚年的好。一切都需要厚積薄發(fā)!币,那個時候玉琦先生已近不惑之年,他的許多同齡人已經(jīng)成為大大小小的“名家”,崔老卻要他再下二十年、三十年,甚至一輩的苦功。這對于一個身處滾滾紅塵的青年畫家來說,是一個多么大的考驗啊。
而今,二十多年過去,玉琦先生經(jīng)受住了這種考驗,并且向恩師交出了一份份出色的答卷。我們看他那一幅幅大寫意花鳥畫,那種力透紙背的筆墨功夫,那些在樹、果、花、草、禽、魚、蟲、鳥之上展現(xiàn)出的線條和色墨意趣,不僅可以讓人鮮明地感受到崔老的風范,感受到中國傳統(tǒng)繪畫的魅力,也可讓人感受到他的扎實深厚、堅定執(zhí)著,以及內(nèi)心涌動著愛憎與激情,一種人格的偉岸與高潔。他是與古為徒的,又不是泥古不化的。他的筆法古拙而又自由、奔放,表現(xiàn)的是自我的情感、內(nèi)心的世界、時代的精神。這也正如明人王世貞評沈周的畫時所說:“無一筆不是古人,而靠心中一派天機發(fā)之。”
可貴的是,今天的玉琦先生仍然像一個小學生那樣謙遜。他對我說:“現(xiàn)在的畫家‘出名’太早了,想要的東西太多了。名利所累,不光損毀了情志,也損毀了身體。很多青年畫家的繪畫,已經(jīng)沒有了線條功夫,用筆也沒了中鋒,大量的涂、抹,甚至刷、潑,對中國畫實在有害無益。”顯然,他始終沒有忘記崔老的告誡,他甚至已經(jīng)把那番告誡融化于血液之中了。這份難得的清醒與堅韌,在當今書畫界,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稱奇并且由衷心服的事。
記得著名哲學家叔本華曾經(jīng)說過,各個時代都有兩種彼此平行、互不相涉文學,一種是真的,一種則似真實假。前一種成長為永存的文學,它由那些為科學或詩而生的人們所推動,嚴肅而沉靜地走自己的路,非常緩慢。后一種由那些靠科學或詩混飯吃的人們所推動,在同伙的鼓噪之下飛快地發(fā)展著。但幾年后人們會問:它們哪兒去了?他們那么早、那么響當當?shù)穆曌u哪兒去了?這是一種流逝的文學。其實,書畫又何嘗不是這樣。清人石濤就曾說過:“畫事有彼時轟雷震耳,而后世絕不聞問者。”看來,這種現(xiàn)象古今中外皆然,只是當今的中國書畫界尤甚而已。但也正如叔本華、石濤所言,那些整天盯著名利、盯著市場的“書畫家們”,不論因什么人或什么利益集團為之吹捧、包裝、運作而曝得大名,終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煙消云滅。時間,永遠是最公正、最不留情面的裁決者。
玉琦先生說:“學問要一點一點做,功夫要不間斷地練習,要有‘懷素書蕉’和‘崔子范畫報紙’的精神,積跬步至千里,累千尋為頓悟。昆山之玉定難采,欲登太行無坦途。藝無止境,或許永遠在路上,但要有一往無前的進取精神,更要有氣定神閑的學習態(tài)度,耐得寂寞,修心養(yǎng)性,上層樓窮千里目!
這樣一個畫家,他的將來是能夠限量的嗎?當然不能。現(xiàn)在,他已經(jīng)在大寫意花鳥畫上飛得很高。他到底還會飛多高呢?我們恐怕都無法回答。那么,就讓我們靜靜地期待吧……(2018年7月10—12日于濟南垂楊書院)
張期鵬,1967年2月生,山東萊蕪人,F(xiàn)居濟南。中國散文學會會員,山東省作家協(xié)會全委會委員,魯東大學兼職教授,垂楊書院創(chuàng)建人之一。著有散文隨筆集《啊,萊蕪······》《淡淡的背影》《做個真正的讀書人》《美游日記》,書話評論集《萊蕪現(xiàn)代三賢書影錄》《高莽書影錄》,主編有《春聲賦----張煒創(chuàng)作40年論文集》《人淡如菊----自牧60初度友聲集》等,曾獲山東省第七屆劉勰文藝評論獎。業(yè)余以堅定的文化自信,致力文化傳播和閱讀推廣,努力弘揚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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